舒琔玖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高三阴暗爬行速度更新版)

我好想做大中华民国的猫啊(二)

6

鲁迅近来得闲,一时兴起打算整理一下章太炎的著作。

“好一个‘载湉小丑,不辨菽麦’!”每每读到此处,他都想起恩师对指控他“辱没圣上”的人一本正经地狡辩:

“‘小丑’者,辞典里写得明明白白嘛,乃‘小孩子’也。你的圣上即位时几岁,自己想想,算不算小孩子?他又不‘躬耕南阳’,怎么分清豆菽和麦子?”


不知什么时候他伏案睡着了,醒来时天还是黑的,自己却躺在地上。

明明记得是夏天,枝头的叶子竟所剩无几,倒是地上堆起了厚厚一叠落叶,都被榨干了水分,徒留一副皮囊干瘪地委散在地,只需一阵风便即浮萍一般惶惶奔逃,溃不成军。

它们没有根。“像我一样,”鲁迅想着,同时觉得,与其做浮萍,还不如做落叶,“至少可以供海婴一样的孩子们踏着玩。”

他想起每年秋天,儿子兴奋地跳进金黄的落叶堆里打滚,抓起一把枯叶,捏碎了撒向空中,沾得满身深红暗绿,然后纵声大笑。他仿佛也看见回家后广平皱着眉头拎起脏兮兮的衣服一下一下地掸,然后扔到他头上,“瞧你教的好儿子!”

然后他突然想到,哦,我好像又变成猫了。


7

秋风骤起,层层叠叠的落叶被咆哮着卷走,飞旋在地面、在低空,它们战栗着、呻吟着,巨大的漩涡撞向两旁路灯,灯影下的树荫溺在摇摇欲坠的光点里,命悬一线。

唯一仍岿然在狂风里的是一座宫殿,灯火通明,富丽堂皇。

鲁迅回忆着自己睡前干过的事,想着或许能在里面看见章太炎,便踱步进去。

宫殿里不见人影,仔细听,却隐隐听见稀微的哭声,像是孩子的声音,时断时续,不绝如缕。鲁迅心下有些怕了,但还是放轻脚步四下寻去。

明亮如昼的长廊尽头,唯独一间小屋关着灯。哭声就是从屋里传来的。

鲁迅正琢磨着怎么进去,甫一动念竟已身在屋内。他看见一个四五岁的小孩,蜷缩在黢黑的角落里,连哭声都是呜呜咽咽的,似乎要把自己无限地缩小、稀释,融化进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去。

狂风又作,狠命撞击着窗户,震得玻璃发出疼痛的闷哼。小孩捂紧了耳朵,已近嘶哑的嗓子里漏出一声绝望而无意义的嗥鸣,很快没淹没在瑟瑟风声里。

鲁迅看着他身上绣着黄龙的长袍,突然想到什么。

“你是……光绪?被慈禧关在这里?”鲁迅想问,话到嘴边想起孙中山的警告又咽了下去。他只好忍气吞声地叫了一声“喵”,见光绪没抬头,似乎是没听见,又凑近一点叫了一声。于是等光绪终于注意到他时,鲁迅已经贴在他身上了。他只感觉光绪全身都在颤抖,说不清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

光绪停止了哭泣,借着门缝里透出的疏朗灯光盯着眼前这只不速之客,久久地,默不作声。


8

突然,毫无征兆地,光绪一把抓住灰猫,一手钳住他的后脖颈,一手揪住尾巴用力往反方向拉扯。尽管哭闹太久已不剩什么力气,一个四五岁孩子刹那间迸发的攻击力也足以让鲁迅疼得龇牙咧嘴,猫毛掉了一地。他还没来得及从剧痛中缓过神来,自己已经被抛上了天空。他隐约觉得或许该用脚掌着地,可做人的积习还是让他在急速上升的琉璃灯和地板面前大脑宕机无计可施。没有任何缓冲的余地,他重重地坠落,心想怕不是要死在这里。

然而他掉进一个潮湿的怀抱里。

孩子的臂弯箍紧了他,光绪把灰猫举起来轻轻放在肩头,不住地用脸在他毛茸茸的脊背上蹭啊蹭,然后把头深深埋进他的怀里,好像要把整个人都塞进那温热的拥抱里去。他再次哭起来,先是和先前一样的低声啜泣,然后声音逐渐响起来,哭得不管不顾,哭到上气不接下气。

鲁迅愣在那里,汹涌的泪水浸湿了他的皮毛。

他想象着慈禧或许几小时前刚冲进来过,拳打脚踢后那扇短暂打开透出慑人光亮的门又重新关严,一切复归黑暗。他想象着这个孩子在长大成人前的十几年以及长大成人后的半生里都将在一间一间黑屋子里熬过一直到死,政治博弈下草菅人命可他毕竟是个孩子,可他终究要做皇帝,一辈子只活一百天。

须臾的狂躁与暴怒偃息了,而后是长久的苍白,疮痍,悲哀,和无力。


9

不知怎么鲁迅忽地想起他自己。

“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

“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

当掉的衣服,侮蔑里的钱,三味书屋里先生的“上九潜龙勿用”,父亲日渐一日的亡故,独往洋务学堂的苦旅,仙台的“你改悔罢!”和围着欢呼“万岁”的中国人……过去的影像却如幻灯片似的一张张在眼前播过了,也剩下以为能同枪声一道漫灭的血痕来,也剩下屋子里日日弥漫的香烟烟圈来。

鲁迅伏在泪痕阑干的小皇帝怀里,毛被黏成一绺一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他听见头顶上的呼吸声慢慢变得均匀,男孩靠着墙壁睡着了,唇角泄出一丝微笑。

鲁迅没有动。

就只要一点点温暖就够了啊,一个孩子的世界不比一只灰猫大多少,轻而易举地就被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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